中秋过后,天气晴好,大理寺丞狄仁杰接到报案:“大人,栖霞山来报,说昨晚陶修在家中被杀。”
长安以西二百里处有座秀丽的小山名叫栖霞山,山下有湖名唤锦云湖,在依山傍水之处建有一座大宅院,这就是陶修颐养天年的所在,名曰静园。陶修是狄仁杰恩师,狄仁杰一刻不敢耽搁去了案发现场,陶修就横在床围栏上,脖上紧勒着一道绳索,两眼翻白,舌头暴吐。
经过尸检,可以确定陶修是被绳子勒住窒息而亡。狄仁杰卸下那条绳子,发现是一条用布条绞缠而成的细带,被打成一个活套。房间南北有窗,都关得好好的,不过就算凶手真的是越窗而入,完全可以做到不留任何痕迹。陶修的卧室处在内园最北面,是靠湖的水景房,北窗下面就是碧波荡漾的锦云湖。凶手潜入房内行凶,无非走两条路线,要么由锦云湖从北窗跳入,要么从内园里面翻越南窗或者破门而入。
凶手是什么人呢?狄仁杰陷入沉思。从现场无搏斗痕迹来看陶修是在毫无防备之下或者说是在睡梦中被杀,这说明凶手对陶修的生活起居和静园环境十分熟悉,很可能是陶修熟知之人。狄仁杰命潘清明把静园各门看紧了,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潘清明又说道,“洛州主簿杨净元昨天就留宿在静园,听说昨晚他还陪陶大人饮过酒。”
杨净元五十多岁,一脸的惊惧。狄仁杰问杨净元:“听潘大人说你昨晚一直在静园,还陪陶大人饮过酒,这期间静园是否来过外人或者发生过一些异常情况?”
杨净元回忆着,“只有惠清和尚来过,还跟我们一起进了晚宴。当时天朗气清,我和陶老爷都认为夜里一定可以赏月,而惠清却说夜里必有大雨,于是我们就一起边饮宴边打赌。”“惠清”这个名字狄仁杰耳熟,他想起来了,花厅里挂着的一幅山水画就是惠清所绘。
“还有陶公子陶子轩,他是晚宴快要开席时才赶到的。听陶大人说陶公子在外求学,中秋到了才特地赶回来看望父亲。”杨净元说昨夜一直喝到雨歇为止,也不知什么时辰了。陶子轩扛不住酒力老早就去睡了,末了陶修也醉了,由惠清搀扶着回房休息。
“既然如此,当时惠清在陶大人房里做了什么?”狄仁杰问。
杨净元为惠清辩解道:“惠清不可能杀陶大人,我亲眼见他扶陶大人进房,又亲眼见他从房内出来,当时陶大人正不停地说着酒话呢。”
“那么,你就睡在这内园,后半夜就没听到什么异常响动?”狄仁杰又问。没想到杨净元说昨晚他没睡在静园。杨净元和惠清回了栖霞寺,寺内正通宵做着佛事,惠清将杨净元带到他的斋房,自个就到殿内忙活去了。杨净元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惠清还在殿内忙着,就远远跟他打了个招呼,一个人下了山回了静园。这时陶大人已经死在床上。
听完杨净元的述说,狄仁杰命狄安叫上几个差役,随他上栖霞寺走一趟。狄仁杰决定先查惠清,从作案条件来看,此人有嫌疑。他与陶修很熟,对静园也熟门熟路,倘若昨夜他躲过杨净元偷偷回到静园杀个回马枪,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过了一小会,狄安领着一个僧人走了进来,说:“他就是惠清。”狄仁杰一看,大为惊讶,他一直以为惠清是个老者,但眼前这位顶多三十岁,而且仪表堂堂。
狄仁杰招惠清坐下说话,让他仔细说说昨日去静园以后一直到今天早上的来龙去脉。按惠清的说法他昨夜一回来就参加诵经一直到现在没歇过,当中的一些细节与杨净元说的均相符。狄仁杰见他说得条理清晰,不禁别有意味地问:“小师父年岁不大竟能呼风唤雨,不知中秋那场大雨你是如何测来的?”惠清谦然一笑说:“近日以来一直早雾迷离,十四那晚又月带黄晕,在山里住久了,这些雨水征兆还是能看得准的。”
刚才狄仁杰在斋房问话的时候,狄安依狄仁杰之命,找了一间偏房,将寺里僧众捉来挨个问话。经核实,当夜惠清回来后确实呆在大殿内诵经,哪也没去过。狄仁杰又想陶修夫人早早故去,膝下就陶子轩这么个儿子。陶氏父子难道真有什么矛盾吗?
狄仁杰刚回到静园,潘清明就走过来向狄仁杰汇报了一个新线索。他带狄仁杰来到案发现场,打开陶修卧室相邻的那个房间,说:“昨晚睡在这里的是陶公子,与陶大人只一墙之隔,陶大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被杀死呢?”
狄仁杰即刻命狄安:“将陶子轩给我叫过来!”
“你昨晚就睡在你父亲隔壁,夜里听到过什么动静?”陶子轩说他昨晚酒醉,睡得死死的,愣是什么也没听到。
狄仁杰刚想继续问,忽然发现陶子轩的左耳垂上竟然穿了一个小孔。在当时,耳上穿洞专指男女之间的私情。这在一些放浪的文人骚客堆里特别流行。陶子轩怎么也染上这一套东西?狄仁杰决定兵分两路。一方面从陶家的丫头仆人那儿着手,一方面又命狄安即刻出发前往洛州的玉阶书院,在那儿对陶子轩进行迂回调查。
狄仁杰布置停当后,命人将静园老管家叫来。老管家终于说出一个重大隐情,原来陶修还娶了一房小妾,叫灯娘。这灯娘本是个内院的使唤丫环,后来被陶修看中,就将她收了房。陶子轩对陶修此举十分不满,极力反对,为此事父子曾一度反目。后来见灯娘顺顺当当地生了个小公子,老管家就不说什么了,不料到现在还是出事了。
灯娘被叫进来时,狄仁杰就理解了陶修为何会执意娶她为妾,此女实在太美。她仅仅是陶子轩的小母吗?狄仁杰本能地闪过这个念头:假如他们真的有私,那么一切都好解释了,灯娘也有可能是凶手。
狄仁杰找到了陶修藏娇的金屋子,在首饰盒盒底木隙里发现了一张小片纸儿。他将纸片儿紧紧拽在手心里,匆匆退了出来。
狄安从洛州回到静园时已入夜。告知同窗都称陶子轩为“刘伶”,他们经常一起去“闻莺诗社”吟诗作赋。狄仁杰听后道:“刘伶是鼎鼎大名的竹林七贤之一,是个酒仙。陶子轩既然被叫做刘伶,酒量自然是非常了得,而他却说昨晚酒醉一睡不醒,不合常理。”
狄仁杰把那张小纸片递给狄安,上面写:既然我儿五行缺水。左下方的纸尖处还有一个字,似是“轩”字,应该是信件的落款。很可能,陶子轩与灯娘有私。
狄仁杰沉思了半晌,忽然对狄安说:“查闻莺诗社。”
次日狄安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那家闻莺诗社,发现那竟然是一家妓院!而陶子轩在这里名头甚响,吃喝嫖赌力拔头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荡子弟。
翌日,狄仁杰就在陶修的灵台对面设一个临时公堂,再把静园所有人都叫到内园来,他今日要就地结案。
狄仁杰环视众人,轻喝一声:“把陶子轩带上来。”陶子轩还被禁在书房里,衙役进去将他押解了出来。
狄仁杰清了清喉,沉沉问道:“陶子轩,你可知罪?”陶子轩木然地摇摇头。
“听说在闻莺诗社里你是才华横溢名头甚响呀!不知羞耻的东西!”狄仁杰终于发作,咣的一声将茶杯盖震落在地,“陶家怎么出了你这种无耻之徒!”
陶子轩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我错了,可、可我没有……我冤枉啊!”
狄仁杰断喝一声:“来人!将凶犯惠清、淫妇灯娘速速给我拿下!”
这样的变数使众人皆惊愕。狄仁杰说道:“惠清,你是一个聪明人,可也掩盖不了你的罪行。”说着从袖口里掏出那张小纸片来。
狄安脑子里越来越乱。就是那张纸条,前天晚上还铁板钉钉地咬准了陶子轩,怎么又一口咬上惠清了?说起来此案的逆转就发生在前天晚上。当晚狄安走后,狄仁杰一人枯坐灯下,放在桌上的小纸片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狄仁杰异常惊讶,对着纸片闻了又闻,确认这是一种特殊的香烛味道。静园并无佛堂,何来此味?
狄仁杰想到了惠清。仔细一想首先这张纸片质地是熟宣而不是生宣。生宣善吸墨,多用来写字,而熟宣善积墨,多用来绘画。用熟宣来写这种便条,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此人极可能是一画师,手头上只有熟宣。这与陶子轩不符,倒是惠清,斋房里堆着的尽是熟宣。第二是字迹,狄仁杰将陶修花厅里惠清画的那幅山水摘了过来进行比对,惠清的画里有两行题跋,在一点一横的细微之处与纸上的字完全相符。
那么纸条上的那个轩字又作何解释呢?狄仁杰在惠清的画里找到了答案。在这幅山水画上惠清一共盖了两枚印章,一枚刻的是“栖霞僧惠清”,一枚虽然字迹不清,但还是能确认是“长安戚文轩”,这戚文轩肯定是惠清的俗名。此一“轩”彼一“轩”。
另外,狄仁杰根据纸上所写的内容来推测,好像是为小儿排五行,大约是起名用的,既然是五行缺水,按照缺什么补什么的道理,灯娘的儿子是否真的起了一个带水的名儿?第二天他把丫头叫来一问,果然,那小孩就叫水儿,说灯娘起的。
狄仁杰将纸片向惠清一掷,冷声说道:“戚文轩,你自己看看吧,这是不是你的墨宝?”
惠清轻蔑地说:“大人说得没错,这纸条是我写,这名字是我取,这孩子也是我生。但是大人又凭什么判定陶大人是我所杀?”
狄仁杰先问众人一个问题:“陶大人被杀以后,你们可曾发现丢失了一样东西?”大家面面相觑,东张西望了一番,纷纷摇头说没丢。
狄仁杰笑说:“你们看看湖中画舫哪里去了?”狄仁杰一字一顿地说道,“惠清就是利用这只画舫杀了陶大人!”狄仁杰也曾来探望过老师,对园内的大物件还是熟识的。
狄仁杰昨日重返现场,想查到蛛丝马迹,结果恍然发现那画舫不见了!这船是庞然大物,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无非就是被水冲走了。站在窗前狄仁杰顿时开了窍,他发现陶修床头上正对着一根大梁,登高细看,梁背其中一节有明显的绳子擦痕,随后在北窗外侧的窗棂上,逆着光可以依稀看到麻绳摩擦后留下的绑绒毛,这两点一连接,狄仁杰心中已经有底了。
狄仁杰继续陈述道,“十五深夜,你们肯定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就是隆隆的水声。惠清他口口声声说他当晚在殿内诵经念佛,但是他隐瞒了一件事,那天夜里他一回到寺里,立即就命人开闸放水。十六那天我去栖霞寺时,看到外殿台阶上还有水草,这说明当夜雨后,潭水曾一度漫过台阶,而十六中午潭水却已在水闸之下,也就是说当夜这潭蓄水几乎被放光。
画舫的停泊之处正是山涧入湖的水口,这股奔突而出的洪流滚滚直下,不要说冲走一艘画舫,就是一堵石墙也必毁无疑!船缆早已被人做了手脚,系住的已经不是石栏,而是陶大人的脖子!可怜陶大人,还在梦中却被凌空吊起,成了卡在梁上的船锚。
但是陶修脖子上明明勒着的是一根细带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其实这个很简单,就跟搓麻绳是一个道理。让细带子的一头顺着麻绳的旋纹密密匝匝圈绕起来,将两绳相交处搭在梁上,麻绳既粗又糙,而那条细带坚韧密实,会缠的很牢固,当船力把人吊上去后,会反方向打转,两个绳子松开,人自然就掉落下来。
迎着众人的目光,狄仁杰继续说道:“陶子轩不可能杀人!”他腾地从案下操起一把酒壶。
“这是那天陶子轩的酒壶。他的酒已被人放了蒙汗药。”
“戚文轩!”狄仁杰目光直逼惠清,厉声喝道,“铁证俱在,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惠清闭上了眼睛,凄然道:“狄大人果然英明!我机关算尽竟会漏了这把酒壶。罢罢罢!”
惠清供称,他想杀的不单是陶修,还包括陶子轩。十五那晚,他认为机会成熟了,在晚餐之前他托言寺里还有事要安排,回寺取了绳子和蒙汗药,在回来的途中趁着天色已暗偷偷窜到画舫边,将绳子与船缆缠好,扣搭在陶修卧房的窗棂上,然后才折身赴宴。他趁三人去观雨之际,迅速往陶子轩的壶里投了蒙汗药。因为他知道陶子轩睡在陶修隔壁,一来防止他夜中惊醒妨碍了计划,二来若事发,陶子轩将百口莫辩。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惠清的那剂蒙汗药,那是被称为“后翻浆”的一种慢性药,喝到肚子里也不立马见效,而是一点一点地发酵出来,愈到后头药劲愈足。因为陶子轩是个喝酒的好手,惠清就是要在陶子轩酒已入味之后,“自感不支”,自自然然地退场。
陶子轩退场之后,惠清凭着满腹的文才极力撩拨陶修的酒兴。陶修本是性情中人,果然酩酊大醉,惠清假作殷勤将陶修扶进房内让他上床歇息,顺手又将窗棂上的绳套绕梁而过系在烂醉如泥的陶修的脖子上。杨净元当时就站在门外,他不但没看见实情,还无意中为惠清作了反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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