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尚未最后整理妥当的书稿,曹雪芹虽然大体上把全书写完,但有的地方还明显地留缺待补,最明显的如第七十五回前,相当于承担编辑职能的脂砚斋郑重记明:“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而且,曹雪芹也不是逐回写下来的,他大概是有了总体构思,拟好了回目,然后兴致到了那一步,便先写(或先完善)那一回,所以现在古钞本第二十二回有“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的批语。
因为还没来得及通体修饬,拿写宝玉的丫头来说,也就出现了前后照应不够的情况,比如第五回写宝玉在宁国府秦可卿的屋里入梦,在身边服侍他的四个大丫头是袭人、媚人、晴雯、麝月,但那排名第二的媚人后来再不出现,也许这媚人就是上面所引鸳鸯提及的可人?她死了吗?何时、为什么死的?无法猜想。死了倒也罢了,问题是,像绮霰、檀云、紫绡,行文里出现不止一次,分明一直活着,也未提“去了”,到后来也都不了了之,没个交代。
绮霰是个有身份的大丫头,第二十六回小红正在下房跟佳蕙说话,忽然有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走来,让小红给描出来,说着掷下就跑,小红追问究竟是谁要的?那小丫头在窗外说“是绮大姐姐的”小红虽极烦恼,却也只好找笔应付。宝玉入住大观园后,写出四季即事诗,《夏夜即事》有句:“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后来撰《芙蓉诔》,又有“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的骈对,显然是故意把麝月和檀云这两位大丫头的名字嵌在里面一语双关。但到第六十三回,怡红院众丫头凑份子为宝玉祝寿,点明彼时的一等丫头共四位是袭人、晴雯、麝月、秋纹,二等丫头则是芳官、碧痕、小燕(春燕)、四儿(原名芸香、蕙香),绮、檀、紫等全无踪影了。据“未定稿”的性质,读者或许可以这样认为:茜雪也是曹雪芹没能完善的一个艺术形象,第八回后就把她写丢了吧?
细读带脂批的古钞本《石头记》,就会发现茜雪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她被撵的详情,是曹雪芹特意设计出的“暂且不表”的一大伏笔。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据脂批,“枫露茶”这茶名“与千红一窟遥映”。“千红一窟”是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给宝玉饮的茶,谐“千红一哭”的音。枫露茶呢?我以为是谐“逢怒茶”的音。
虽然宝玉摔茶杯、跳起来责骂茜雪是在醉中,和后面三十回因淋了雨跑回怡红院,里面偶然开门晚了,门一开便一脚踢去,恰踢中袭人胸口一样,属于他数不清的爱惜女孩言行外的,非常罕见的以暴躁对待“水作骨肉”的女孩的特例,却也充分说明他毕竟有着公子哥儿的主子身份,逢到他发怒,任是谁,那“茶”可就是苦到底的了。晴雯惨死后,宝玉撰《芙蓉诔》,开篇即道:“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枫露茶成了倾诉衷怀的见证,这是否意味着宝玉因自己发怒而使茜雪蒙耻衔冤的行为久含愧疚悔恨?
据脂评透露,“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可见八十回后,会写到宝玉遭难,那时到狱神庙里去安慰并救助他的,最重要的一位就是茜雪!此外还有袭人,据另一条脂批则知还有小红。袭人、小红的慰助宝玉,并不出于读者意料,但茜雪的狱神庙挺身慰助宝玉,则定会令读者大吃一惊。
相信在曹雪芹写出的狱神庙那一回里,会回过头来交代当年是怎么会把茜雪撵出去的。其实细读现存的第八回,也可以揣摩出一些端倪。宝玉怒摔茶杯,惊动了贾母。那时还没修建大观园,贾母带着宝玉、黛玉一起住,虽然各有各的起居空间,但那房子是连在一起的。贾母的尊贵,从黛玉进府时已经写出,贾母房中“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怎容得豁啷摔茶钟怪响?“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
虽一时遮掩过去,毕竟贾母惊动不得,兹事体大,焉能就此罢休?大概是终于查出倒茶的并非袭人而是茜雪,也容不得细辩原由经过,贾母一怒,当然撵出。贾母在大多数场合都以慈祥的面目出现,但七十三回查起赌来,一番“义正辞严”,一句“岂可轻恕”,管家林之孝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导致多人被打、撵出、革月钱、拨入圊厕行内,林之孝也被当众申饬了一番。曹雪芹一枝笔就如此厉害,写人物不仅是立体,简直是多维,完全不从概念出发,写得活生生,仿佛就在读者身边,呵气都有感觉。
《红楼梦》里的人名,或随事随机而取,或谐音寓意。茜雪或许是“欠(予)雪(耻)”的意思。宝玉醉后大摆贵公子的谱儿,导致茜雪被撵出府,遭遇了许多的穷窘坎坷,他欠她很多,按说应该是“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没想到茜雪却能在宝玉蒙难时,原宥他当年的无情,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倒热心慰助,这一方面也许是茜雪在绛芸轩里经历丰富,深知宝玉本是个惜花者,那天实在是因为醉酒迷了本性偶露摧花劣态,何况口口声声要撵的是李嬷嬷而并非自己,更重要的,则是曹雪芹刻意要写出先为女奴后落入社会底层的茜雪的人性美。
写人性的复杂,而又在面对人性那复杂诡谲甚至狰狞的惊悚中,终于还不失却对人性善美的信心,这正是后人应该从曹雪芹那里汲取的一份宝贵的美学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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