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待访录》成书于公元1663年,“明夷”是《周易》中的一卦,其爻辞为:“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所谓“明夷”是指有智慧的人处在患难地位。“待访”,等待后代明君来采访、采纳。《明夷待访录》文字的特点是对封建的现状,进行了很尖锐的批判,而且是披着夏、商、周三代外衣的理想,托古改制。
《明夷待访录》重新发掘了孟子的民本论思想,其内容具有丰富的近代代议制民主精神。黄宗羲所提出的种种设想,目的在于限制君权,并营造一种不利于满清统治从而有利于自己反清复明事业的舆论氛围遗憾的是,黄宗羲并未进一步提出主权在民和政治须由公意所定等思想,仍是在儒家思想范围之内。从根本上来说:黄宗羲是传统社会一心一意专事“补天”的“抱道君子。
当洋务运动随着甲午战争的失败而破产后,人们开始关注西方的近代民主制度及其思想,把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作为引入西学的桥梁,其政治思想也随之转向维新。郑观应撰写了《原君》、《学校》、《阉宦》、《建都》等文(均收在《盛世危言》一书中),都是《明夷待访录》原有的篇目名称。尽管这些文章内容均已打上了时代烙印,但无法否定它们受到黄宗羲明显启发和深刻影响的事实。
戊戌变法时期,黄宗羲的著作对梁启超、谭嗣同乃至康有为等人影响至为深远。1897年梁启超在长沙时务学堂讲课时,将一知半解的西方民权思想与黄宗羲的新民本思想作了混同,但起到了宣传民主思想的作用。梁启超曾自述道:“梨洲有一部怪书,名曰《明夷待访录》,这部分是他的政治理想。从今日青年眼光看去,虽象平平奇奇,但三百年前——卢梭《民约论》出世前数十年,有这等议论,不能不算人类文化之一高贵产品”,“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梁启超,1996年版,第56-57页)。他还自称自己与谭嗣同等人为“倡民权共和之说”,将《明夷待访录》节抄,印数万本,秘密散布,“作为宣传民主主义的工具”,结果“信奉者日众”,“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同上,1996年版,第18页)。
思想最为激进的维新派谭嗣同,对《明夷待访录》等新民本思想代表作极为推崇,指出:“孔教亡而三代以下无可读之书矣!乃若区玉检于尘编,拾火齐于瓦砾,以冀万一有当于孔教者,则黄梨洲《明夷待访录》,其庶几乎!其次为王船山之遗书。皆于君民之际,有隐恫焉。”(谭嗣同,第177页)
谭氏思想来源较为复杂,有墨家、佛家和儒家等,但他反君主的思想则明显来源于黄宗羲,在《仁学》中有很清晰的承继痕迹:“岂谓举之戴之,(君主)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盘乐怠傲,骄奢而淫杀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由此其繁兴矣。”(同上,第178页)这几句议论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中的语意极为相似。谭嗣同还痛斥那些“以天理为善,人欲为恶”的混帐的“世俗小儒”,指责他们“俗学陋行,动言名教”。这种口气和观念,可以说是与黄宗羲抨击“小儒”固守纲常名教的议论一脉相承。侯外庐指出,谭嗣同的社会思想“一望而知为《明夷待访录》的继承者”(侯外庐,第111页)。
由于坚信黄宗羲是立宪政治倡始人,维新派主将康有为也对黄氏进行了高度赞美:“梨洲大发《明夷待访录》,本朝一人而已。梨洲为本朝之宗。”(《万木草堂讲义》,见《康有为全集》第2册,第587页)康有为在阐发“孟子立民主之制”时,指出“盖国之为国,聚民而成立。天生民而利乐之。民聚则谋公共安全之事,故一切礼乐政法,皆以为民也。但民事众多,不能一一自为。公共之事必举公人任之。所谓君者,代众民任此公共保全安乐之事。为众民之所共举,即为众人所公用……民为主而君为客,民为主而君为仆”。这里的“民为主而君为客”,即引自《明夷待访录》,所以有学者评论说,康氏的言论“不少地方与其说来自孟轲,不如说来自黄宗羲”(冯天瑜,第267页)。
清末,革命派继续对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及其所代表的新民本思想保持浓厚的兴趣,将之视为民主革命的重要思想武器。作为革命派的章太炎,最初对黄宗羲是十分钦佩的,径将《明夷待访录》阐释为近代民主思想。他指出:“昔太冲《待访录》‘原君’论学,议若诞谩,金版之验,乃在今日。斯固玮琦幼眇,作世模式者乎?”(《致汪康年书》,见《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3页)
这里承认,黄宗羲所提出的天下为主君为客、虚君重相的“立宪”主张,已在世界各国得到验证。他在《冥契》一文中指出,黄宗羲主张公天下,否定君主的至尊地位,由近代“五洲诸大国,或立民主,或立宪政”而日治可证:“黄氏发之于二百年之前,而征信于二百年之后,圣夫!”《冥契》从世界政治趋向民主制度的角度,对《明夷待访录》进行了富有时代感的定位和诠释。1908年7月10日所写的《王夫之从祀与杨度参机要》一文中,他一边批评黄宗羲,还一边承认他的历史地位:“余姚者(按:指黄宗羲),立宪政体之师。观《明夷待访录》所持重人民、轻君主,固无可非议也。”(《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426-428页)
以章太炎为盟主的国粹运动,在1910年章氏发表《非黄》一文以前,一直都对黄宗羲的思想十分推崇。黄宗羲的名号频繁地出现在国粹学派的笔下,《明夷待访录》等论著也愈来愈多地受到人们的赞扬。
国粹派先驱邓实主办的《政艺通报》,于1903年冬刊载马叙伦的《中国民族主义发明家黄梨洲先生传》,把《明夷待访录》否定君权与排满革命相联系,并称道黄宗羲是秦以后二千年间“人格完全,可称无憾者”的少数先觉之一。
由林獬主办的《中国白话报》,于1904年初发表刘师培的《黄梨洲先生的学说》,更直接把《明夷待访录》与卢梭的《民约论》相比较,表示对黄宗羲“五体投地而赞扬靡止”(参见朱维铮,第357页)。
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于1902—1903年写成震惊中国的《革命军》,以尖锐、犀利的文字抨击君主专制,指斥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君主们“私其国,奴其民,为专制政体”,“以保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的家天下行为,并指出“初无所谓君也,无所谓臣也。若尧、舜,若禹、稷,其能尽义务于同胞,开莫大之利益以孝敬于同胞,故吾同胞视之为代表,尊之为君,实不过一团体之头领耳,而平等自由也自若。后世之人,不知此义,一任无数之民贼独夫,大盗巨寇,举众人所有而独有之,以为一家一姓之私产,而自尊曰君,曰皇帝,使天下之人,无一平等,无一自由”(参见吴雁南等,第181页)。这些言语都十分类似黄宗羲的《原君》篇,可以说受到了《明夷待访录》的明显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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