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红楼梦的结局,无非就是一个空字。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面已经说的明明白白,脂砚斋还不厌其烦地在文中详细地指明了诸般人物的最后结局。其实这个“空”,也是优秀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共同的选择。四大名著,三国,一开篇就是“是非成败转头空”,“且夫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最终归晋,无数英雄人物也终究是都付笑谈中。
从足够长远的趋势来看,伟人改变不了时势,英雄改变不了时势,神仙也改变不了时势,才子佳人就更改变不了时势。大的规律、因果、循环、轮回就在那里,成住坏空,过犹不及,否极泰来,穷则思变,螺旋式往复,波浪式前进……说来说去,就是客观规律。说空、虚、无,看似悲观,却是古人在深刻思考后对这个客观规律发自内心的认可。
儒家相对而言是最积极进取的思想,但论语中,不言乱力鬼神、不言死、畏天命、知命,其实也是对“更长远”的未来的无奈。未来既不确定又无力,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儒家说,活在当下,努力折腾,认清现实,乐在其中。
总结起来:埋头干。道家说,顺其自然,清静无为,少吹牛逼,敢装孙子,庖丁解牛,逍遥自然,总结起来:绕着走。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先看空,以对诸色,总结起来:跳出去。在红楼中,贾家的列祖列宗,似儒家的代表,千方百计的求警幻仙姑,再去说服教育一下宝玉,向天再借五百年;贾敬却似是道家,一心求仙问道,炼药服丹,只盼早日霞举飞升。没想到金丹难得,大道难求,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棺费鲍鱼。
正如里面王道士说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一个“混”字,和盘托出。这就是西游里面,借着菩提老祖之口,把求仙各种流派细说一遍,最终却是一句“难难难,莫把金丹做等闲!”最后能“跳”出去的有谁,宝玉本是石头,不在红尘欲界之中,不过是事先安排好去玩一圈,冤孽偿情好散场,所以他不算数。
甄士隐算是一个(是不是唯一的一个,怕记不真,不敢说),他算是有“仙缘”,所以被提携,做了整个红楼大剧的司幕人——有点像是桃花扇里面的老赞礼。这就好比是正常渠道行不通,但有关系,走了后门,进了“体制”,也位列仙班,却只能给打打下手,做个临时工、弼马温之类的。
大多数的人呢,却是根本没有悟到身在局中——如同你我一样。按照自己的系统设置在运转赋予的功能,生活的无比真实、鲜艳、庸俗、龌龊、辛勤、执着、生动、粗粝、浑厚。我们如同蚁巢中的蚂蚁一样,每天在自己的社会世界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和意义。并不知可能正在被孩子在饶有兴致地观察,或者拿根草棍在戏弄,或者放进小玻璃瓶里当宠物,或者干脆一脚踩死,或干脆被一壶开水浇死。
曹雪芹,就是那个性格乖张的小孩,他创造了无比生动的角色,也预先安排好了结局。总归是个死,来来来,我给你想个不一样的死法好不好。你泪尽、她远嫁、暴毙、屈死……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痴情不尽,孽债难偿,恰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一直觉得,好的作品只须要真实鲜活地反映现实即可,而不须要给出解决方案。而用“空”来做回答,正是一个最妙的解决方案。
《白鹿原》是这样写的,《活着》也是这样写的,《飘》也是这样写的。生活既不是彻底的喜剧,也不是彻底的悲剧,但悲剧的结尾,往往比喜剧的结尾更有感染力,站在曹公的生活经历上看,他也必然会给安排这样一个结局。——他是舍不得,让她笔下那么美好的女孩,变成女人的。
红楼之所以是四大名著之首,有很多原因。我觉得一个方面就是,曹公写的是儿女私情的最柔媚婉转的题材,却写出了最沉痛宏大的境界和气场,手挥五弦,却生天籁。而后四十回不见,却又何尝不是红楼的幸运,我们预知了诸般人物的结局,却终究没看到那撕裂人心的结局,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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